我的楊朱派岳父

我的楊朱派岳父

　　我的泰山大人是位進階版的楊朱派掌門人。他將「利己」的情操在行動與生活中徹底地釋放，並且更上層樓。
　　他年輕時事業得意並妥善幫助身邊的親戚眾人，對於直系家人更是不餘遺力地照料、呵護，至今雖年老體衰、多病纏身仍孜孜矻矻地為兩大愛兒盤算籌劃。不僅提供極度寬敞且舒適的居家環境，更考慮到他百年之後，愛兒的經濟來源。但弔詭的是岳父大人不喜歡住在那寬敞的處所，因為他說：「王八蛋，不成材的傢伙，整天只會捅簍子，讓我去擦屁股。」接著他又鄭重告訴他可憐的女兒：「我不喜歡住那裡，那兩個王八蛋，沒話說啦！」
　　他不愧為楊朱主義的奉行者，不僅「拔一毛利天下，不為也」；甚至「人人為他的愛兒」拋頭顱、灑熱血亦是真理。他奉行為子奉獻，也勉勵其女、其婿能繼承衣缽，把愛傳下去。他老驥伏櫪，志在為兩位中年愛兒尋找千里路；他念茲在茲，活在自我催眠中，只要愛兒惹出禍端，他搖身成為內褲外穿的超人，精練、耐心地善後。在他的眼裡，愛兒擺中間，其他親人分兩邊，而我是「半」子，只能瞠乎其後。
　　他迄今仍早睡早起、早出早歸。尤其是他剛定居寒舍時，只能晚睡早起的我，每天不僅要跟時間賽跑，弄妥小女的早餐；還要跟他「尬車」，但欠缺保養的車尬個兩三天很容易進廠維修。幸好，老婆大人適時鼎力相助，否則大修是在所難免。
　　每天下午接到小女後，我將休旅車充當F-1火速趕回老巢。進門先問候岳父大人，接著他立刻隻字無誤地喊出小女的名字，我只得形色匆忙地看聯絡簿，後叮嚀一個小時內小女應完成事項後，便展開伙夫的生涯：買菜、洗菜，思考菜色。正當肥嘟嘟的我同時與兩個鍋子奮戰之際，客廳電視傳來新聞播報聲，我的岳父大人頭也不回地說：「現在政府真糟糕。」天知道！他是在咒罵當今政府，還是在和我打招呼。
　　終於，六點一刻，四菜一湯上桌，同時刻小兒也在內人護送之下返家、用餐。但台灣的交通狀況混沌，有時小兒逾時未歸，我趨前請他先用餐，他依舊頭也不回地說：「等等！」而後，當小兒與內人開門聲響起，他立即呼喚著小兒之名。緊接著在內人催請下，他終於上餐桌。有一次，我因手腳不夠靈活，動作不夠確實，趕不及既定用餐時刻，當然也無法及時呈上岳父大人的碗筷，正當我賣力洗刷鍋子時，眼角餘光一瞥，他赫然矗立在狹窄的廚房，眼光持續緩慢地飄移。我顧不得鍋鏟，一個箭步將碗筷遞上。只聽他手拿碗筷，口中喃喃自唸道：「原來碗筷放在那裡哦！」天啊！他駐紮寒舍已歷一週，而陋室既小又不美，二歲的小兒從客廳顛跑到廚房，絕對在五秒以內完成，除非摔跤。
　　晚間一幅溫馨家庭和樂圖正栩栩如生在臥房中揮灑開來，好一個父與子互動對話，不，是孫與子。那時的我「剛被碗盤收拾去，卻敎衣服薰出來」，叮嚀好洗衣機後，正要一同去和樂時，卻聽到他語重心長、態度嚴肅地告訴他的女兒：「真該找個窮人家的女兒來好好地照顧你大哥，讓他們兩人能攜手努力；而且窮人家的小孩比較肯做也比較乖。」（頓時，多麼痛的領悟：我的原生家庭可能也被貼上「很窮」的標籤吧！還是我讓他產生如此的幻覺？）
　　內人語氣不屑地回話：「他們都幾歲的人，還要靠別人照顧；你都已經幾歲了，他們憑什麼不照料你？」
　　「好了！不講這個。」岳父大人略為不悅的語調。他又說到：「房子都不打掃，有夠骯髒，我想找人清掃，他們竟然還生氣？」
　　「之前，我也找人清掃你住的地方，你不是也推三阻四？況且他們很忙嗎？連打掃都要你幫他們安排嗎？」內人火氣指數逐漸飆昇。（霎時當頭棒喝：我應該是閒閒沒代子，除了寒舍事務外，另外曾經承攬岳父大人住所的地板、抽油煙機等工作。）
　　「唉！話不能這樣講。他們也有變好啊！」他接著談到：「妳們為什麼要搬到南部去？南部天災比較多呢？」（天啊！原來我是災民，來此投靠寄住。爸媽你們住在災區很危險。）
　　「這裡人禍更恐怖！況且別人家的兒子也要照顧他的爸媽，哪像你的兒子，房子是你的，沒錢也跟你拿。你到底要幫到什麼時候？你已經七十幾歲了。」顯然，內人已經怒火燒上九重天了。我趕緊敲敲門，門內岳父大人的續音嘎然而止──所謂的「半子」，或許他的家務事也頂多能知道一半罷了。
　　夜已深，偶而的引擎聲讓人感受靜闃的降臨，臥房不再有嘻鬧聲，小兒終於甘心地躺在母親身旁編織他的美夢；我也循序完成每天的例行家務，踮著腳入房，才躺下，突然傳來老婆的聲音：「你都聽到了嗎？」
　　「嗯！」「很抱歉！」「還好了。不過，我真的搞不懂你爸。」「我也搞不懂，他還向小阿姨抱怨，我都不願意幫他。」
　　「他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，把身體搞爛，家裡弄得跟廢墟一樣，連衣服都有奇怪的味道；現在住這裡，至少好一點了吧！」
　　「只是你的負荷又更重了！他回來就坐著看電視，明明看到你在忙卻連一句話也不說。」
　　「我只是覺得你爸是身在『曹營』，心在『漢』。」「唉！」又無言以對了。